休憩在抽象:吳修銘的百味唱片行/蔡佩桂

這些規律的抽象形式是人在面對世界圖像(world-picture)的巨大混亂中可以休憩的唯一也是最高形式。
(Wilhelm Worringer,1908)[1]

藉著忠泰建築文化藝術基金會的「新富町文化市場展覽徵件計畫」,聲音藝術家吳修銘以相機記錄持續營運發展的萬華新富及東三水街市場、原址已拆遷的高雄岡山欣欣市場,一北一南地對照了二個歷史性的日常食材樞紐。之後他以設定的程式分析影像的成色,再將這些色彩參數轉化成數位音訊,然後由寫定的程式自動生成音樂。於是,每一張影像成為一段音樂,再加上一則關於人、物或空間的散文故事,形成關於新富與欣欣市場的靜/動態圖像、文字、音樂與人聲朗讀的交會。

藝術家的創作裡有一個關鍵過程:取樣(sample)。他拍攝市場,取樣市場影像,再以自己設定的影像掃描模式,把市場影像取樣拆解成一道一道的影像線,並轉化成16個小節,音樂上的一個段落,完成聲音的取樣。吳修銘經常從生活取材創作,他發現「取樣」過程非常像料理,二者皆「把素材或食材切割、分解、組合,施以神奇音效或是調味料,再編制或是烹煮成全新的樣貌。」[2]這個能施以神奇音效來調味的工具便是以圖形互動操作的Max/MSP,那也是藝術家切、剁、混合聲音的料理工具。他參考色彩心理學的色彩情感,以和聲學中的音程設計為影像翻譯出聲音:影像的藍色偏多,轉譯為相對平靜的聲響,趨近紅色則聲音熱絡、拍子快速,而黃色愈濃,便偏向正向與溫暖的感覺,藝術家如此說。[3]
 

影像還原為三原色紅黃藍之比例,看似客觀地被解析著,實則充滿主觀調性。除了決定和聲音程的是反映著養成文化、帶著藝術家主觀的「色彩情感」,與每一幅藝術家所攝市場影像並置的色票扇形圖,都來自他為影像框取出的重點之採色,那是拍攝時框取後的再一次框取,去掉次要部分,正如「水果攤就要儘量抓到水果繽紛亮麗的色彩表現」,藝術家道。這是主觀的疊加,抽象再抽象的操作。

於是在日治時期留下的馬蹄形歷史建築中,吳修銘製造了「抽象」與「寫實」的辯證並存,令人想起德國藝術史家沃林格(Wilhelm Worringer)在1908年的著作《抽象與移情》Abstraction and Empathy。沃林格認為藝術創作受時代的「藝術意志」所驅動,分為「抽象」與「移情」二種。「移情」是對外在世界的一種認同,如古希臘與文藝復興藝術那般,以自然主義、泛神論的態度將自我對象化、與外在的有機世界合一。另一方面,在焦慮而追求高度精神性的時代,藝術驅向「抽象」、晶體般清晰的平面表現,如古埃及和中世紀的藝術那般,出於一種對空間的恐懼,想將所生存的混亂外在重新秩序化。書寫在二十世紀初,畢卡索《亞維農的少女》完成後一年,沃林格分析的對象雖是古代藝術,卻也為當時抽象藝術的生發提供了一種理論,描述了在動盪時代中現代藝術抽象性以種種可能去抽離物象、抽取真實的運動衝動。

在吳修銘《百味唱片行》中,16只密封罐存放著16段口述故事(其中小部分由作家李勇達書寫),來自新富、欣欣二個市場中出沒著的小人物所描述的人生、可能不特別被留意的空間/物件,或曾經存在的非人生物。開罐後傾洩出的這些口述故事乃由藝術家親口錄製,既邀請開啟密封罐的參觀者移情入市場生態中的各段風景,也是藝術家自己的移情,揉合了他查詢的資料、基地觀察與個人經驗。

在質樸平實的朗讀音調中,我們聽到吳修銘描述市場香嫩Q彈的滷肉飯上面有沒有魯蛋、筍乾,攸關在故事主人翁口袋中的銅板聲響;聽到籃球場原來也是曬菜脯的所在;家中麵攤煮的麵是長大後才想念的味道;煮了一大鍋麵線、擔心賣不完的小販,其實隨著流行改變所賣的小吃,最期待的是自己孩子考上公務員;喜歡藉著與阿嬤去菜市場買菜來放風的孩提時代,其實潔癖地討厭著市場的濕答答;先生過世後,從某天起總是穿著華麗洋裝在菜市場買菜的那位婆婆,打扮其實沒有特殊理由;賣冰塊人家的孩子談起家中製冰機,想起的是整個房間的共鳴與母親結滿繭的手;在老家中其實很不了解的是天天面對的冰箱,不知它是怎麼保存其中大大小小的食材,而現在自己擁有的現代冰箱則寒意特別強;曾經熱絡的市場中空下來的密集攤位,奇怪地變成一種另類打卡景點;公寓群中傳統市場的遮雨棚,同時也遮蔽了光,直到雞肉攤吳伯伯有天終於開燈驅趕了漆黑;長大後才知道,市場中密集住宅提供的原來是一種大房子沒有的安心;市場中的電器行自知無法跟上時代,但還是日日慎重準備自己的開門;賣菜的阿花,其實比較想賣花,於是轉移情感讓自己攤上的蔬菜賣相更美好;市場旁老榕樹的樹根太過放肆,有一天終於被斬斷;不喜歡菜市場的那個市場攤商,原來是討厭濕漉漉的地板;還有,從前的大戶人家黃太太,一家人過去常將蔬菜店包場買菜,現在則每天上市場散步,購買各種生鮮,然後放在冰箱中任其隨時間腐敗…。

移情入這些動人的市場即景,立體堆疊著活化後或消逝了的歷史性市場同時,我們也在吳修銘影像轉譯的色彩音樂與色票結構中抽象著,感受這些規律化的形式、晶體塊面般的明晰,提供我們面對現下巨大混亂的世界圖像時,一種「唯一也是最高」的休憩。

(本文初刊於非池中藝術網)

文/蔡佩桂

國立高雄師範大學跨領域藝術研究所副教授。將藝術視為思維與實踐的精練之道,也是一種人與人、人與物的連結技術,而書寫、策展、教育等皆為方法。最近書寫如專書《藝術的故事:從獎出發所看到的台灣當代藝術,以及周珠旺、倪祥的故事》,策展如「大譜普市:一座偉大城市的技術指南」、「高雄獎夢幻隊與四道戰帖」,教育如「中等教育的100堂夢幻美好藝術課」計畫、「大文創家桌遊」等,關注著藝術的社會效力與廣義生態。

圖/忠泰建築文化藝術基金會


[1] 文中所引之藝術家說法皆出自筆者與藝術家訪談。

 
 

[3] Wilhelm Worringer, Abstraction and Empathy (Elephant paperbacks: 1997, first published in 1908 in Germany), 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