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採礦,在《採礦概論》中說到,採礦與人類文明時代的關係,「礦物」成為時代的名稱,諸如「石」器時代、「銅」器時代、「鐵」器時代與「鋼」鐵時代,另外,採礦也有可能是僅次於農業,最早的人類活動之一;「微型採礦—溪畔的克里奧人」為藝術家郭敬耘,自2016年起,因移居德國的經驗所開啟的藝術計畫,以藝術之名的採礦,在相隔幾萬年後的今日,意味著什麼?除了「採礦」,「採集、狩獵、漁撈」以及「已知用火」等關鍵字,在考古學家與科學家的調研書寫中,亦夾雜著部分的推理與想像,並做為「智力」的證明,區隔人與動物的差異。在郭敬耘的創作計畫中,似乎也有著些許的「採集」與「用火」,觀者要如何理解創作過程中的「採集」與「用火」?
展覽借用克里奧人(Creole)一詞,原指帝國主義擴張時期,航海時代的歐洲人,在南美殖民地的移民後裔,後來解釋為一種脫離母體文化、因為移居現實而逐漸適應、改變母體身份認同狀態的人。Creole有著「混雜」的意涵,引申用來形容相互融合、雜糅的狀態。而採礦行為之於克里奧人,在展覽中又將是何種關聯?
關於考現?
「湯馬森」一詞出自《路上觀察學》,意指「在路上發現附著於建築或道路上,毫無用處,但卻被完整美麗的保存下來,無法解釋的凹凸物件,並加以記錄、報告」,與此因應而生的是「考現學」的方法論,相對於「考古學」,考現學則是針對當下所見的事物,以科學的方法描述並記錄下來;展場外牆,展示著「礦土群相」,48包礦土以影像輸出的方式呈現,一張張冷靜、整齊、置中的排列方式,充滿著理性、科學的感覺,只是對象是不起眼的日常物,黃色、紅色、黑色、灰色的泥土與石頭,在影像的並置下成為一種色階,而陶碗、寶特瓶、塑膠飲料杯、超市塑膠袋、甚至是檳榔夾鏈袋、與錄音帶等人造物,在泥土岩石的色階中,成為「突兀」的一份子。影像右下角用手寫編號,呼應著「微型採礦地圖」上標示的地點,觀者得以在兩者的參照之間,看見「考現」的路徑。
圖:《礦土群像》展覽現場局部攝影。微型採礦計畫中挖掘的48包礦土以等比例輸出,每張礦土的影像右下的手寫編號,為歸檔所需的辨識記號,對應至地形圖中的採礦地點。
考現?採集?
「考現學」宣稱與「考古學」抱持著同樣的精神與方法,將自身主體定位在「發現人」、「報告人」的狀態,然而「考現學」從生活中,找到異於日常的對象,來進行挖掘與觀察,相較於「考古」,有更多「表現者」或「創作者」的姿態;換言之,觀看做為實踐的起點,亦是當代藝術創作的起點之一。然而「採礦」作為一種考現方法,其實更接近「採集」;「採集」在生存與生活兩種狀態之間,有著類似卻完全迥異的相似詞,例如「收藏」,較多是有閒階級的系列性收集,常以物件為對象,進行蒐集、儲存與分類,相較於此,「拾荒」在都市化的今日,則是遊走在生存邊界,成為一種維生行為,同樣的蒐集、儲存與分類,卻顯得極為反差;然而,藝術家則是在作品中發掘,並實踐第三種採集狀態。
在場證明
《微型採礦地圖》透著光線,在幽暗的展場內靜躺著,以google衛星行照圖的局部放大圖為基底,交疊清帝國政府、以及日本時代軍方於1935年繪製的鳥瞰圖的視角,如今重新標上走踏的位置,而在《溪畔的克里奧人》三頻道錄像作品中,同樣依循著濁水溪出海口,到奇萊北峰與合歡東峰之間水系的方向,地圖上的名稱,因影像,若有似無的產生呼應,包含集集攔河堰、濁水溪沙漠、外傘頂洲、曲冰(部落)、霧社,或是斗南街市、西螺果菜市場與第六套輕油裂解廠等地點,錄像作品前堆置著建材原料沙,呼應著這段「源流」與如今因攔沙而「斷流」的處境,一旁可以看見彷彿考古期刊的示意圖,有著不同器型的線稿,容器因應不同功能演變出不同的形狀,在這裡,成為郭敬耘「採礦」後,形塑「作品」的依據;無論在《微型採礦地圖》、《2019偽考古文物》與《溪畔的克里奧人》當中,無論是地圖、器物、影像或是現成物,展品近似攝影般的本質,指涉一個曾經存在的人事物,一個「證據」般的存在。
圖:《微型採礦地圖》數位合成航照圖局部攝影。位於不同地點所標註的編號,記錄溪畔的克里奧人於2019年1月至3月之間的採礦路線。
圖:《2019偽考古文物》由微型採礦計畫中於濁水溪畔挖掘到的土壤、石礫、人造物作為材料,使用散落於計畫地點及產業鏈中找到的人造器皿作為模具翻製而成。(影像提供/唐健哲)
不在場的在場
在《非地方—超現代性人類學導論》中說到「空間」一詞本身就比「地方」來得抽象,後者在使用上至少指涉了一個事件(事發地點)、一個神話(口耳相傳之地/lieu-dit)或是一段歷史(勝地/haut lieu)。空間則不加區分地指涉一個區域,介於兩個物件或兩點之間的距離,或是時間尺度。郭敬耘的創作,正好遊走在空間與地方之間,作品中現身的藝術家,本身就是一個「非地方」的存在,從果菜市場到廟會街景,從溪畔岩層到「壯觀」的垃圾山,從蓊鬱氤氳的林相,到旱溪時節的捲起的滾滾沙塵,郭敬耘觀察並見證著屬於台灣的日常,也勾勒了自己曾經離鄉背井的不在場,採礦是再次追尋,並構成參與。錄像作品中,記錄到在果菜市場建物結構的夾縫中,彷彿找到「礦脈」般,對「灰塵」進行採礦;灰塵,象徵著無意識的時間,積累中卻不被發現,許多歷史事件的痕跡也未曾真的消失,只是遺忘,埋沒在主流的生活姿態當中,有待藝術家用善感與無所求的實踐力,去一一挖掘。
圖:郭敬耘觀察並見證著屬於台灣的日常,也勾勒了自己曾經離鄉背井的不在場,採礦是再次追尋,並構成參與。
圖:郭敬耘的創作,正好遊走在空間與地方之間,作品中現身的藝術家,本身就是一個「非地方」的存在。(影像提供/唐健哲)
出土於當代
唐代詩人陳子昂在《登幽州台歌》中說道「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暫時地面對自然,處在自然之中,在無盡的時空裡,對自己的渺小有所感懷,有限的當下想「做點什麼」、「留點什麼」、「帶走什麼」或「表示什麼」,是面對大自然的崇高時,很本能的詩意。《2019偽考古文物》與其說應用了採掘、練土、捏土、製陶、窯燒的方法,不如說蘊含了「採集」與「用火」的行為在其中,在很本能的詩意上,又加上了人文意識的「手藝」在其中,當這份詩意隨著腳程,與地景的轉變走進都市時,同樣將都市視為「自然」的一部份來進行採集,擺脫自然與人工的二分法,是面對環境的起點。用當代考古,出土於當代,史實一直以來不是藝術家的目的,如何在陌生中參與土地上的人事物,在參與中又保持觀看的距離,並讓上述成為過程,才是郭敬耘在該展中,幽微但最清晰的地方。
圖:微型採礦展覽現場(影像提供/唐健哲)
文/ 劉星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