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思箱計畫,一切得從一跤(kha)紙箱開始說起⋯⋯
2017年開始在臺北生活工作,無意間發現公司的角落,看到一個印有「美濃名產」與「水蓮」紅色字樣的紙箱,上面有著六片細莖交纏的心形葉圖案;「居然是美濃,而且還是水蓮耶!」我心中不禁如此自忖。或許是因為一些移情與投射,覺得自己與這只紙箱同樣在臺北「過日子」,又或許是自己的刻板印象在作祟,覺得在臺北城內的辦公室裡,怎麼可能有機會遇到這麼道地的東西。原來,有時候,他鄉遇故知的對象,不見得是人,而睹物思情的對象,或許僅僅是日常生活中隨手可見的「物仔」(mih-á)。也是從這時候開始,開啟了走路草農/藝團(以下簡稱走路草)「思箱計畫」的拓展與實踐。
仔細想想,紙箱之於台灣生活,是一個日常到無法增加修辭的對象。搬家對多數的人而言,是生命經驗裡,少數幾個迫切需要紙箱的時刻,這個時候與紙箱的關係僅止於工具性、暫時性的使用,當思箱計畫啟動後,與紙箱的關係將從蒐集變成閱讀,除了閱讀紙箱本身,更閱讀紙箱所處的情境。
圖:走路草農/藝團《思箱計畫》於新富町文化市場的展覽現場
紙箱的功能
臺北傳統市場蔬果種類的多樣性,有賴紙箱南北兩地的運輸,此時,紙箱的意義,建構在包裝和運輸的需求上;然而實際拜訪市場,紙箱的功能永遠是因地制宜的,不會只有單一用法。
擺攤最講究機動性,除了用A型架搭起的攤桌,空紙箱也是攤桌「建材」的首選之一,收市市場的攤桌上,經常可以看到攤平的紙箱覆蓋著,防止東西沾染。驟雨往往來的又急又大,這時候被攤平的紙箱,常常鋪在市場的出入口,用來防止路人在收傘整頓腳路時,一不留神就跌倒打滑。從龍山寺出發,穿越康定路,前往新富市場,必定會看到偌大的市場招牌,招牌下的水果攤在每每遭遇太陽斜曬的時候,就會拿出長尾夾或山型夾將紙箱交疊做成遮陽板,好用嗎?從紙箱表面褪色的圖案看來,肯定是用了好一陣子。
台灣高溫多雨,濕悶燥熱,人的生存與事物的保存,都格外需要多一份「巧」(khiáu)。「袂不甘用」跟「加減用」讓紙箱有著剛剛好的實用與耐用,有著日常生活中最具彈性的姿態。
圖:紙箱的實用與耐用在日常生活中扮演著重要的角色
紙箱與訊息
思箱計畫對紙箱的關注,就是逛菜市場的時候,對別人分心的對象專心,這些蔬果圖像無論是單色、雙色甚至是四色套版,終究不是攝影,但是在剪影或是線描的構成裡,圖像的似與不似,在與蔬果實體仔細比較之後,仍然有意外的發現。以第一次撿拾的「美濃水蓮箱」為例,提到水蓮,一般想到的是熱炒店端上桌被切段處理的樣子,清脆口感勝過對水蓮外觀形象的記憶;直到有一次,舉辦「思箱計畫at美濃」的版畫工作坊時,遇到一位阿嬤,指著我們側背的帆布袋圖案,不假思索的認出「這是野蓮(水蓮的別稱)」;本身就是「蓮農」的阿嬤望向我們身旁的水池說道:「旁邊遮(這)就是在種野蓮的水崛」當時的我們非常興奮,看著池塘水面上浮著心形葉心想,原來紙箱上的圖案還「頗寫實的」,縱使葉尖應為鈍圓形,但心形的特徵仍然可以讓觀者會心。
作物的原產地,是紙箱的另一個重要的訊息,然而比產地更為讓我們好奇的,是這些地名在哪裡?走路草分別來自高雄甲仙與大社,諸如六龜、內門、旗山、美濃(彌濃)、杉林、溪洲、燕巢、阿蓮、田寮,乃至於高樹、鹽埔、新園等地名都還算難不倒,但其他諸如卓蘭、二水、大內、鶴岡乃至於吊神山、水蛙崛、牛罵頭山等地方,就不得不透過電腦來查詢。關於命名,台灣的蔬果也另有學問,如同《神雕俠侶》中的李莫愁和裘千尺,外號個別是「赤練仙子」和「鐵掌蓮花」一般,台灣的蔬果也彷彿金庸筆下的角色,除了本名,還有一個屬於江湖的人稱:廿一響(木瓜)、福瀾銘星(青椒)、天恩貴子(棗子)、白娘子(白蘿蔔)、黑美人(西瓜、蓮霧)等⋯⋯這些別名有的是研發改良後的品種名稱,有的是個人精心栽種後的命名,而有的則是產銷班通力合作的故事,無論為何,作物彷彿擬人化似的,隨著紙箱運輸在「市場」中,殺出一條血路,在江湖上走跳。
圖:美濃蓮農阿嬤與走路草合影
閱讀與判讀
日本時代在「工業日本,農業台灣」的政策導向下,台灣的地方物產就已經成為規劃的項目,1938年出版的《兒童年鑑》有一張「台灣地方」的地圖,就以圖文的方式,羅列標記出臺灣盛產的作物。1951年台灣全省物產分佈圖,為豐年社於創刊時所出版,內容主要延伸了日本時代所強調的台灣物產;1989年「地方與物產」的連結,在經濟部中小企業處推行「一鄉鎮一特產」(OTOP, One Town One Product)的構想下,有著異曲同工的面貌(註) ;政策上僅僅是分類,在閱讀紙箱的過程中,許多物產不見得是概念裡的「特產」,而許多「特產」也不見得由「原產地」產出,如同旗山的檸檬、番茄和絲瓜,打破了特產香蕉的印象;說到芒果,除了想到玉井,其實甲仙、六龜和內門也有生產芒果,另外,透過紙箱也可以認識,原來屏東新園盛產的是豆仔薯。紙箱上的訊息與其說是一種新知,或是破除刻板印象的證據,不如說作物的產銷,在積習已久的認知裡,有更多意想不到的策略與考量。
右上圖:屏東新園鄉為豆仔薯盛產地,紙箱資訊提供了更多的閱讀判斷
上圖:「臺灣地方」地圖出自1938年出版《兒童年鑑》
關於拜請年曆
三牲四果中的四果,指的不是四種水果,而是四時當季(著時tio̍h-sî)的水果,水果攤商的生意起伏,也跟著民間信仰的時節在消長,除了五大節(年節、清明節、端午節、中元節、中秋節)等「大日」,還有初一十五或初二十六的犒軍拜門口的日常,然而,在不同的地區,水果銷售因不同的地方神明聖誕,有了一些時節流轉上的例外。
從思箱計畫延伸,「拜請年曆」將搜集到的水果圖案重新製版,以工作坊地點為圓心,在地緣關係的輻射裡,尋找重要或是有趣的廟宇,製作一張屬於地方的「聖誕節行事曆」;新富町文化市場位在臺北萬華,廟宇密度頗高,龍山寺歷史悠久,香火鼎盛不在話下,因青山王夜祭在年輕族群「潮」一波的艋舺青山宮,以及因電影而聲名大噪的清水巖祖師廟,也頗負盛名;然而,除了上述廟宇,配合手上的Google map,我們尋訪了幾間較為陌生的廟宇,當中包含集義宮、龍津宮、助順將軍廟、青龍宮、楊聖廟與廣照宮,這些廟宇的主伺神名分別是朱池李三府王爺、順正府大王公、助順將軍、九龍三公祖、楊令公祖與飛天大聖,不同的主伺神,代表著早期先民來台拓荒開墾的軌跡。另外,從新富町走回萬華的租屋處,穿梭在艋舺大道與莒光路的巷弄內,也一定會經過配華宮、崛江社與軒轅教萬華宗社,廟宇在萬華,絕對是日常步伐與地景記憶的一部份。
圖:「拜請年曆」以新富町文化市場為中心,結合神明聖誕與台灣紙箱蔬果圖樣製成版畫,呼應蔬果與地方信仰的關係。
思箱計畫召喚地方認同
清水巖祖師廟的門神佩戴的劍把上,寫著「台南玉峰画室陳壽彝恭画」,從台南到臺北,這段緣分是怎樣被牽起的令我們好奇。龍津宮免費索取的農民曆,在沿革記略裡寫著二次世界大戰期間,美國B29轟炸臺北城,廟宇完整無缺;2015年警方因辦案,來此求得「蜻蜓飛入蜘蛛網」的籤詩,與破案的情境有所吻合;這些神蹟或許科學無法解釋,但卻牽動著我們對地方的認同與盼望。
面對紙箱現成物,不禁想到美國普普藝術大師安迪.沃荷(Andy Warhol, 1928-1987)1964年的作品《布瑞洛箱》(Brillo Box),一個與超級市場商品架上無異的肥皂箱,掀起了重要的藝術變革,那思箱計畫創作的初衷又為何呢?在萬事皆可Google的今天,還有什麼是Google不到的呢?我們要如何辨識我們學習到的知識,以及獲得的訊息是正確的?為何我們依然對一些口耳相傳的故事與消息感到興奮?在習以為常的生活裡,最難發現自己的價值,透過「藝術」的宣稱與起心動念,另一種視野與觀點才有機會重新被召喚並串聯起來。思箱計畫從紙箱到市場,從市場到廟宇,從廟宇再審視地方,過程並非旅人式、觀光式的瀏覽,而是在經歷過現代化洗禮,重新找回適應地方的「體質」,與聽見在地「節奏」的悸動。
右上圖:清水巖祖師廟,是走路草農藝團走訪萬華廟宇的地景記憶之一。
上圖:走路草農/藝團《思箱計畫》透過藝術的視野與觀點,重新召喚地方認同、回應在地節奏。
[1] 資料來源:https://www.otop.tw/otop/about_otop(經濟部中小企業處網站)。OTOP意指「One Town One Product」一鄉鎮一特產。構想引自日本OVOP(One Village One Product)一村一品運動,此概念是1979年由日本大分縣前知事(同等於縣長)平松守彥博士提出。
走路草農/藝團
「治本於農,以農入藝」是走路草農/藝團的實踐的方法與目標。農業家庭的背景以及對藝術的熱愛,是團員們的共通點,農藝在此不單是指農業技術,我們更是治本於農的在家人傳承的農務經驗中,思考藝術的可能,農事是一種人文與自然之間的調和,藝術的初衷何嘗不是如此,因應節氣、順應天時地利、調節生活都是當代藝術可以取法借鏡的態度。
文/劉星佑
圖/走路草農藝團